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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刘慈欣:努力和运气,是“x乘以y”的关系,一个为0结果全为0

发布时间:2023-08-23 08:12:12 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

谈起不久之前删掉不满意的30万字作品,刘慈欣很平淡。“这很正常啊,每个作家都有这种情况,特别是像我这种写科幻小说的。”

这里是他的一间新的工作室,位于他认为是五线城市山西阳泉的中心地带,工作室紧邻的是由原来水泵厂改建的文化园。窗外,几株白杨葱茏的树叶闪烁着夏日火辣耀眼的光影。上个世纪90年代,阳泉水泵厂是全国水泵行业骨干企业,生产的近900个品种的各类泵产品畅销海内外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相比于现在的“写作困难”,距离这间工作室50公里外,在他曾经工作了20多年的娘子关发电厂,这位当时如周围大山一样沉默无名的理工男,迸发的想象力时常飞越巨大坚硬的冷却塔,构建了包括“三体”在内的后来蜚声海内外的系列科幻世界。

8月15日,以刘慈欣命名的“科幻文化周”在“阳泉记忆·1947”文化园举办。进入园区,红色的砖墙、改建的老旧厂房、高耸的烟囱映入眼帘,路边架设着一幅幅来自全国中小学生创作的科幻美术作品。

像国内很多城市一样,阳泉也曾是工业门类众多的老工业城市,有纺织、电子、矿业等,现在多数都已进入“记忆”,包括刘慈欣工作过的娘子关发电厂也于2009年关停。

位于太行山上的阳泉还有多种文化元素,有以“赵氏孤儿”发生地藏山为代表的忠义文化,有以娘子关—固关为代表的长城文化,有以百团大战主战场狮脑山为代表的红色文化,有以保矿运动为代表的近代工业文化。

即使有影视《流浪地球》系列和《三体》的加持,对于刘慈欣及其作品,问起阳泉人,有的还是茫然。也有本地人说,“学生们都知道他,读过他的书。”文化园区内,“刘粉”确如夏日一般热烈。有的在拍照,有的在购书,有的在追着要签名和合影。在一场题为“现实主义传统和科幻文学高地”论坛的提问环节,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刘慈欣,“如何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人”。

面对孩子的提问,刘慈欣一改出席论坛会议常有的“木讷”甚至“痛苦”表情,罕见露出笑容,并认真作答:多接受各种知识,将来你的选择就会多。

刘慈欣“不配合”镜头,被很多人看在眼里,他要么扭头要么低头,似乎沉浸在他即时进入的另一个世界。但在给学生颁奖时,他“很在状态”,送上奖杯后,他选择站到边上,把镜头让给学生。

据主办方介绍,这次“娘子关杯”科幻文学作品大赛共收到来自全国31个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的作品465篇,其中18岁至35岁作者的作品214篇。

34岁的寇妙琦是这次科幻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的获得者,她坦言,自己一直以来都十分热爱写作,这是第一次创作科幻作品。“抱着试一试的想法,在较短的时间内创作了一篇1万5千字的科幻小说《面朝大海指南》,这次经历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,希望今后能在科幻领域有所建树。”她说。

不同于年轻人,刘慈欣有危机感,今年他60岁“退休”了,能写作的时间认为只有10年。极少人能破除那个“魔咒”,在盛名之下还能写出超越自己的作品,马尔克斯是个例外,《百年孤独》后仍有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问世。刘慈欣明白这点,世间很多事情是这样,即使明白也无可奈何,但他在努力。“如果我想好一个东西,我去写的话会很快的,但是现在能写的选项很多,真的让自己满意的想法很少。”

事实上,自1999年创作至今,刘慈欣已发表作品超过400万字,包括7部长篇小说和近40部中短篇小说,获得世界科幻文学领域最高荣誉“雨果奖”,也是亚洲人首次获奖。

在阳泉刘慈欣工作室内摆放的《三体》日语译本。新华社记者 王皓 摄

很多人感到很科幻的一件事是,这个看着很封闭的小城,如何产生了惊艳世界的作品。刘慈欣依然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。他举例,世界公认的科幻作家三巨头之一英国人克拉克,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斯里兰卡一个小渔村创作的。

没有凭空产生的事情,有种子才会发芽。《2001-太空奥德赛》正是刘慈欣从小痴迷科幻的那粒种子,正如陈凯歌的《黄土地》激发了另一个山西人贾樟柯的电影梦。

贾樟柯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此次科幻文化周邀请嘉宾名单之列,但其最终并没有出现在嘉宾对话现场。倒是山西本土作家杨遥在现场的一个比喻引起一阵笑声掌声,在对比历史上“山药蛋派”文学和科幻创作时,他将刘慈欣称为“当今最大的一个山药蛋”,“我们都生长在同样的土地,吸着同样的空气,晒着同样的阳光,看谁能长成最大的山药蛋”。

刘慈欣在当地人眼里最大的特点确实也如山药蛋一般普通低调。在娘子关发电厂时每天上下班骑着二八式自行车,厂友都称他“大刘”,虽然彼时他的小说已在大学生中间走红。“得了雨果奖那年还在发电厂,冬天戴着帽子裹着围巾,只留着眼睛,走在厂子周围没人认得出他。”一位熟悉刘慈欣的当地人对记者说。

刘慈欣搬到市区后,很多人都知道他每天一早都要到阳泉市体育馆跑步。“他写作还是在家里,一张桌子、一台电脑,他家装饰得很普通,甚至没有专门的宽敞的书房。”另一位去过他家里的当地人说。

显然刘慈欣不是常人,他当年看了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书,后来他学开飞机、学潜水,现在他仍试图突破自身的瓶颈。

“在纽约一家百年书店里,《三体》和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等世界名著摆在一起。”一位科幻创作大赛获奖的大二学生专门从美国赶来领奖,讲述了他的见闻。刘慈欣则不认为他的书有那么伟大,《三体》出版时间不长,还没受到检验,“时间是最残酷也是最终的检验者,读者说了都不算。”

刘慈欣在阳泉接受记者采访。新华社记者 孙亮全 摄

故乡山西·电厂职工

草地周刊:在人们的印象中,山西的作品总是离不开大山、黄土。文学来源于现实,您以前的工作可能和科幻毫无关系,您在这种黄土沟壑中,为什么要写科幻题材?山西的这种环境给了您什么样的灵感?

刘慈欣:确实是这样,山西的文学,它是以厚重的现实主义为基础的一种文学,这块土地也是一个厚重历史的三晋文化,离科幻是有一定距离的。但是,写科幻的人和周围的环境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。特别是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,一个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,他都能完整地接触到现代社会的各种信息,也能完整地接触到科技发展给生活带来的变化。所以不管是在山西,还是在大都市,我认为科幻文学面临的环境、创作者面临的环境,其实都差不多。

草地周刊:您之前在电厂工作的时候,是什么激发了您创作的第一步?您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?

刘慈欣:这就要看主流文学,或者说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与科幻文学的一个重大区别在哪。有一个名词叫科幻迷,科幻迷是一个亚文化群体,有一个特点,它什么行业、各个阶层的人都有,从国家元首到外卖小哥,都可以是科幻迷,和自身所处的环境没有太大关系。成为一个科幻作家,我是从科幻迷开始的,这与我周围的环境也关系不大。人们对科幻感兴趣,是源自他们最原始的一种感情,对未知世界的一种好奇,对宏大的东西、包括宇宙的一种敬畏感。

草地周刊:您最初走向科幻这条路,是否因为您童年的记忆激发您有科幻这样的一个想法?

刘慈欣:没有哪个事儿,只有一部一部的作品。比如说凡尔纳的作品让我喜欢上科幻,阿瑟·克拉克的作品让我决定开始写科幻,还有一系列无法一一列举的。我的记忆就是由这一部一部的作品构成的。

草地周刊:您的“创作年谱”今天正式发售,在23年时间400万的文字中间,您觉得有一个理念性的东西贯穿其中吗,如果有的话是什么?

刘慈欣:贯穿其中的理念是:科学和宇宙本身就是一部最好的科幻小说。

草地周刊:写科幻的话,您觉得自己是上帝视角吗,甚至更高,还是更渺小?

刘慈欣:以渺小的人类身份,用上帝视角去写。

草地周刊:您创作畅快时的感觉是怎样的,写不下去又是因为什么?

刘慈欣:创作顺利时有一种创造新世界的兴奋感,不顺利是因为创意枯竭。

草地周刊:想让您用一句话说说你和阳泉这座城市的关系,您会如何说?

刘慈欣:我是这个城市的居民。

作品回顾·解惑人生

草地周刊:太空电梯是您作品中奔向宇宙常用的工具,这个灵感来源是什么?

刘慈欣:太空电梯不是我的首创,甚至第一部描写太空电梯的小说——阿瑟·克拉克的《天堂的喷泉》,也不是首创。太空电梯很早就被提出来了,甚至是在人类进入太空之前就提出过这样的一个设想,是工程师和科学家提出来的,只是后来的科幻作家把它作为一个文学题材来进一步描写。

草地周刊:您在《三体》中写到一个黑暗丛林法则,用了费米定论,文明不相见,那您认为现在到底有没有外星文明,或者说外星文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?

刘慈欣:这不应该问我,我只是个写科幻小说的。

草地周刊:在您的意识中,它是什么样的?

刘慈欣:在我的想法中应该是存在外星文明的,因为至少在我们目前的观测来看,宇宙的各处物理规律是均匀的,换句话说就是在宇宙的各处,它的物理规律、自然规律都是一样的。既然如此,那我们地球上可以孕育出生命和文明,别的地方也有这个可能。

草地周刊:《三体》应该说是中国科幻的高峰,可能也是您目前作品生涯的一个巅峰,接下来的生涯中还会有作品会超过《三体》吗?

刘慈欣:我觉得很难吧。因为像三体这样一部作品它取得目前这样的成功肯定有作者的因素,有作品内容的因素,但是它还有许多外部因素,有各种各样的机遇。有些机遇就有如神助一样,凭你个人的努力,不太可能第二次又让它碰到一块。像马尔克斯这样获了诺贝尔奖又能出来一部那么厉害的作品,确实不多见。任何作品都有机遇在帮助你,一个作品换一个时间、换一个场合发表,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。

草地周刊:所以也是靠努力加运气或者机遇?

刘慈欣:这努力和运气不是x加y的关系,是x乘以y的关系,一个为0结果全为0。它就这么一个关系,你说再写出一部这样的作品来,可能性不是太大,但不能因为那样就不去写了,要努力地去写。

草地周刊:对于您目前的人生,您觉得意义是什么?

刘慈欣:我的意义就是尽可能创造出那种能让大家共享的、共同感到震撼的想象世界。这个世界有很广阔的时间和空间,让更多的人去欣赏到、看到这样一个想象世界。

草地周刊:生活中的你是怎么样的,听说您每天早上跑步,做饭做家务,您又是如何教育女儿的?

刘慈欣:生活中的我就是普通人的一员,会做一些家务,女儿的成长顺其自然。

漫谈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

草地周刊:您能不能定义一下科幻文学,什么是科幻文学?

刘慈欣: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,目前科幻的定义据说有300多个,很少能有哪个得到共同的认可。所以现在我们没有办法给它一个定义,因为随着科幻的发展,它的风格趋向于多样,无论从科技角度也好,从文学角度也好,任何定义都能找出一大堆的例外。就像目前人们对生命没法定义,没有一个对生命的定义能让所有人满意。科幻文学也是这样。我认为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义是,科幻文学是一种超现实的但不是超自然的文学,这个定义并不全面,但它击中了科幻文学的实质。

草地周刊:中国的科幻文学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?未来会走向哪里?

刘慈欣:中国的科幻文学发展历程很坎坷。中国科幻文学起步并不晚,它在清末民初就起源了,这个离世界第一篇科幻小说诞生的时间并不是太久。但是后来因为战乱、外敌入侵等等中断了。那个时候很多有识之士都接触过科幻文学,像梁启超、鲁迅等,都翻译过或者亲自写作过科幻小说。梁启超写过上海世博会的科幻小说,但因为后来的战乱中断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我们又迎来了一次科幻文学的高潮,那个时候苏联的科幻文学进入中国,也催生了中国科幻文学的高潮。那一次高潮也产生了像郑荣光、叶永烈这样的作者。上世纪80年代又出现过一次科幻文学高潮,产生了像《小灵通漫游未来》《飞向人马座》等等。而1995年以后,国内的科幻创作更是渐入佳境,一直到现在。

虽然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历程很长,但是它不断地重新开始,不断地从零开始,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。总的来说,中国的科幻文学其实还是处于一个刚刚起步的状态。

草地周刊:您在三五年前接受采访时说在如今这个时代,中国的科幻文学很难用几句话去概括,又经历了这几年的发展,您觉得中国科幻文学有形成一些自己的特质吗?

刘慈欣:可以肯定地说没有。我到外国去,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:什么使中国科幻成为中国科幻?这个问题不管是中国的科幻作家,还是外国研究中国科幻文学的学者,都没有办法回答,因为没有能概括的共同特点,每一个作家的风格不一样,每个人涉及的题材不一样,表现方式也不一样。只能说我们的科幻现在处于和世界科幻相同的发展状况之中,世界科幻有的题材我们都有,它的作品类型我们大部分也都有。

草地周刊:您刚才说现在中国科幻文学其实算是刚刚起步的一个状态,但同时它起步时遇到了科学技术飞速进步的时代,您觉得这对其是否有利?

刘慈欣:都有吧,有利之处是科技制造出这样一种氛围,一种很有未来感的氛围,让人们对未来有很多的期待,这也是催生科幻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。同时科技时代的传播方式、效率高了很多,也有很多高技术的表现方式,这对科幻影视发展是十分有利的。但现在科技的发展确实对科幻文学基础的东西造成了打击,就是人们对科学的、神奇的,以及科学可能创造的那种未来的期冀慢慢削弱了,这个对科幻文学的打击是很沉重的。

草地周刊:这两年,《流浪地球》《三体》等影片的上映把中国科幻文学推向大众,您怎么评价资本和市场的影响?在这个过程当中有没有需要警惕的地方?这会不会影响到创作者的取向?

刘慈欣:首先科幻文学本身并不是阳春白雪那么高雅的东西,它本身就是个大众文学,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,它就和市场、受众、读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它需要市场、需要读者,它不可能孤芳自赏。举个例子,科幻是从欧洲诞生的,但是欧洲后来就把科幻当作文学来写作,把科幻电影当文艺电影来拍了,结果世界科幻的中心就毫不犹豫地从欧洲移到美国去了。在中国也一样,科幻需要市场,也需要资本,特别是像科幻影视这方面,它都是一些投资很大的东西,它不可能没有资本的介入。所以说任何一个科幻创作者,都应该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才对。没有什么要警惕的,每个创作者都不一样,就看你的目标是什么样子。如果你真的想让科幻文学有活力,有足够的受众,有规模,就必须和资本达成某种平衡。特别是科幻影视,比如我的科幻小说,只是写给科幻迷看的,但一部科幻电影不可能只拍给科幻迷看,那点数量永远不可能支撑起一个电影的票房。所以说,整个的科幻文学也好、科幻艺术也好,我们必须和资本的介入达成某种平衡感,只有产生出足够大量的、有影响力的作品,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,最后才有可能从海量的作品中间诞生出几部经典的、进入文学殿堂的、进入历史记忆的作品。

草地周刊:如果说未来要让中国科幻文学向着更繁荣的方向去推进的话,您觉得社会应该怎么培植科幻文化?

刘慈欣:社会能做的事情很多。比如说出版业扶持科幻的出版、培养作者等,学校增加对优秀科幻作品的宣传,在教材中增加它的比例等。世界科幻有二百年的历史,每一次繁荣都是被时代推上去的。我们正在这个机遇之中,在未来还会提供更多的机遇。

从科幻文学到科幻影视

草地周刊:很多您的原作都改编成电影,您参与到这个电影的程度是多深?导演表现的画面背后的意思和意义你是认同的吗?

刘慈欣:不同的电影、不同的导演、不同的制片人都不太一样。我是个小说作者,小说艺术、文字艺术和电影艺术不是同一种艺术表现形式。虽然我看过很多电影,是个喜欢看电影的人,但是我并不懂电影。电影的表现十分复杂,所以我是很尊重导演和制片人的,他们做出的选择我不会拒绝、横加干涉。

草地周刊:那您对于《三体》这个剧怎么看?

刘慈欣:我觉得是很成功的剧,它里面的演员很好,至于说剧的情节很难评价。其实我满意不满意并不重要,关键是观众满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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